教育离不开文化陶冶

北京四中不但是西城区的领军学校，也是北京市的领军学校，在全国也有很大影响的学校，素以“勤奋、严谨、民主、开拓”闻名遐迩。作为百年老校，他们以全面育人和培养精英人才为目标，坚持全面实施素质教育，引进先进的教育理念，不断深化教学改革，创造了令人瞩目的教育成绩。前不久，我采访了这所领军学校的领军人物——刘长铭校长。

一、培养的目标

【记者】“四中的办学目标是培养杰出的中国人。杰出的中国人有哪些标准？四中提出这样一个目标的依据是什么？”

【刘长铭】“四中的生源决定了我们的培养目标，杰出的中国人是具有民主精神的创新型人才”。

【记者】“杰出的中国人意味着他们是中国人中的拔尖人才。去年征求《纲要》意见时您曾写过一篇关于培养拔尖人才的文章，您认为拔尖人才一定是能够长期坚守在一个领域中并不断进取的人，他们不为名利所动，不受世俗影响，不轻易动摇自己的信念、信仰和价值追求。我个人认为：拔尖人才不一定是创新型人才，您怎么认为？”

【刘长铭】“创新型人才是具有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的人才，拔尖人才未必创新人才，但创新人才一定是拔尖人才。大量统计研究表明：人的创造高峰期是在40岁左右，也就是说，多数人是在基础教育完成20年左右、高等教育完成10年左右进入创新成果的高产期。尽管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个体差异，创新成果产生的时间有早有晚，但用学生的在校考试成绩来评价创新教育成功与否，就显得幼稚和不足。

“以往的事实表明，我们曾经的拔尖的学生，在职业发展的黄金阶段不再拔尖，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值得我们深刻反思。学生时代拔尖，并不能说明以后一定拔尖；而学生时代不显拔尖的学生，后来变为拔尖的大有人在！显然，我们对创新人才培养和发展的规律的认识还很缺乏，培养创新型人才需要研究和建立与之相应的评价机制和标准。”刘校长透着哲学思辨色彩的话语，令人深思。

【记者】“对这一点我深有同感，的确如此。我们都当过学生，学生时代那些曾经被认为拔尖的好学生，工作之后真正拔尖的微乎其微，更多的是默默无闻。那您认为怎么才能培养出创新人才呢？”

【刘长铭】“李政道先生曾送给温总理两篇研究手稿，一篇是他年轻时代的，另一篇是近年的。他是想通过两篇文稿的对比，说明几十年来他从未间断过对物理学的探索与思考。我想，这是一个人能否成为大师的关键。一个人能否成为某个领域中的杰出者、领军人物甚至大师，关键取决于他是否具有持续的兴趣和动力，能否在一个领域中坚持不断地发展下去。这不是智商的问题，而是价值观的问题，这也是我们以往的教育重视不够的问题。由此可见，培养创新型人才应当注重培养学生的专业献身精神。”
【记者】“仅止于此吗？”

【刘长铭】“不止于此。创造需要激情，更需要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我们常教育我们的学生：学习要刻苦，要头悬梁锥刺骨、要十年寒窗卧薪尝胆，要能忍受寂寞和痛苦的煎熬。与此相对应的，工作也成了一件苦差，似乎牛顿、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等科学大师都是牺牲了个人幸福的生活、克服了巨大的痛苦才取得辉煌成就的。这是一种十分错误的教育观念、文化观念。

“一个人在痛苦的心境下是不可能产生创造的激情和灵感的。事实上，对于他们来说，思考就是享受，这是一种智者的享受。他们的幸福主要是来自于对工作乐趣的享受。学生只有形成这样的生活观、工作观和人生态度，他们才有可能成为创新型的人才，成为一个领域中未来的领军人物甚至大师。”

【记者】“您说的是创新型人才需要具备的创新精神和创新状态。如果说创新人才重在具有突出的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那么创新人才似乎还不是‘杰出的中国人’，‘杰出的中国人’身上还需要具备一个条件，那就是‘民主精神’。您可否告诉我：民主精神意味着什么？”

【刘长铭】“民主是确保每个人最大限度地发挥个人能力与热情服务他人、服务社会的公共行为规范。民主不是无拘无束为所欲为，民主不是个人利益至高无上，民主的形式也不仅仅是言论自由全民投票，民主更不是无政府无法制无约束。我理解的民主精神，其核心是对他人的尊重，是对社会共同利益的尊重，是对社会公共道德与规则的尊重。民主精神是每一个人成为现代社会中优秀公民所必须具备的重要品质，也是四中精神的重要内涵。”

刘长铭校长伟岸英俊、儒雅谦和，他以前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书卷气十足。这次采访，通过他对培养目标的阐释，直觉他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而且从他的思考中，我领略到了他的深刻。

二、四中的特色
 
【记者】“您在回答‘四中特色是什么’的问题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四中是一所坚持和坚守着理想主义的学校。在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在当下，重提给人感觉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似乎总有那么一点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荒唐和荒诞，因为理想主义关注的不是眼前的现实，不是事物的本身。您为什么要用‘理想主义’这四个字来概括四中的办学特色呢？”

【刘长铭】“您不觉得，我们、我们今天的教育，缺少的正是这种理想主义吗？！理想主义是一种高瞻远瞩的眼光，是一种超乎现实的智慧。小到一个学校，大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理想主义，那是没有希望的学校，是没有希望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民族！一个没有希望的学校、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家、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怎么能够发达、怎么能够先进、怎么能够强大、怎么能够走到世界的前列、怎么能够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们要把北京四中建成世界一流的学校，这是我们的理想，这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尽管我们今天还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什么是一流学校，但是我们应该有这样一种方向，我们看到不是一个具体的目标，而是一片曙光，我们就是要朝着这片曙光去发展，去行进，这片曙光就是我们的动力源泉。

“有人曾问物理学家卢瑟福‘研究原子有什么用？’他说还不知道，也许纯粹是学术研究，没有实用价值。但是他还要坚持，因为这是他的理想，他关注的不是现实，而是自然界的本真。就在他说这话后的大约十年，人们就造出了核反应堆，造出了原子弹，人类的发展由此而变！

“我之所以说四中是一所秉持着理想主义、坚守着理想主义的学校，是因为我们今天所做的许多工作都不是眼前马上能实现的、能够看到的，不是能够很快得到利益的，但是从长远来看是有价值的。中国的高中教育被定义为是升学预备教育，但是今天的四中，我之所以说我们还坚守着理想主义，是因为我们做了大量的、可能跟眼前升学预备教育不是直接有关的事情。我们做的是关乎学生一生的工作。”

【记者】“理想主义和价值观有着必然的联系，有什么样的理想就会产生什么样的价值取向，有什么样的价值取向就会产生相应的动机驱动与行为探究，是这样吗？”

【刘长铭】“是这样。我们的学生不缺少聪明，不缺少机敏，不缺少解决问题的技巧，我们缺少的是什么？是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生活态度，缺少的是对美好事物的感知能力，缺少的是对价值的理性判断与选择，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不为功利的、坚定的、执着的追求精神。再聪明的人，成绩再优秀的人，离开了学校后不再去学习，不再追求，不再去进取，他也不可能成为大师，也不可能成为一个领域里的领军人物！

“这就是价值观。价值观里包括或者说决定了生活观、工作观、事业观、幸福观、苦乐观、财富观、处世观、交往观……等等。从某个角度讲，理想主义是形成价值观的前提。其实，很多大师，包括诺贝尔奖得主，都曾坦承当初自己在学校里绝不是最聪明的、功课最好的学生。但是他们后来一定是最执著的人，是发现了价值并不懈追求的人；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价值观，就不会轻易被诱惑、被动摇，他就能坚定、坚持、坚守在一个领域中，去做去完成别人不能理解的事情。而且，他也一定也会从中获得幸福。这就是价值观的作用。

“我们的老师领着学生去研究庄子，不是追求高考；我们的教师和学生讨论对生命的敬畏，也不是为了高考。学生的价值观就是在这样的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中逐渐形成的。我们锁定的目标不是学生两年三年以后的升学，不是为了怎么把一份卷子给做好。但是我们给学生提供的是学生成长、成人和人生不可缺少的营养和元素。没有理想主义，不会有我们今天四中的文化，不会有我们今天确立的教育价值体系。”
【记者】“所以，理想主义的传播，应该从我们的老师、从每一个教育工作者做起，对吧？”

【刘长铭】“对。我们每一个老师，都应该有一种理想主义，应该有一种坚守的精神，这是我们四中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如果没有理想，没有理想主义，国家没有理想主义，怎么能够有无限的动力，怎么能够有深邃的眼光，怎么能够有澎湃的激情，怎么能够有高尚的境界，怎么能够有伟大的追求？

“而追求理想，坚守理想主义，不是一个痛苦的自我折磨的过程，恰恰相反，我认为它一定是一个幸福的过程，是一个幸福的奋斗历程，是一段值得终生记忆的生活时光。因为一定要付出，而付出也会带来快乐，带来学校和个人的发展和提高。四中每一位老师身上是否有着理想主义的闪光，决定着北京四中的未来！”

一问一答，刘长铭校长对教育的理解呼之即出。他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在他对教育的思考中，承载着着一个教育工作者的使命感，渗透着一个教育工作者对教育对象深切的热爱，洋溢着一个教育工作者对教师职业火热的激情。

三、教育的价值

【记者】“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不是理智知识和认识的堆积’；四中既然以培养杰出的中国人为己任，那您能否告诉我：教育的价值是什么？”

【刘长铭】“一个合格的优秀的社会公民必须具备三种精神，这就是人文精神、理性精神和担当精神。这三种精神的养育，就是北京四中教育的价值。

“教育归根到底是人类为了正常延续和发展所必须从事的社会活动。北京四中就是要成为师生精神生活的家园和丰富人生的起点，让师生获得发展的机会、享受成长的愉悦，懂得责任与良知，持之以恒地发掘潜能，积极乐观地面对未来。

“拿我们一位老师的话来说，就是通过学校教育，使学生能够自信地走向工作，成为一个称职的人；乐观地走向生活，成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诚信地走向社会，成为一个负责的人；好奇的走向自然，成为一个丰富智慧的人；坚定地步入人生，成为一个珍爱生命的幸福快乐的人。培育学生这样的生活态度、生活情趣和精神境界，正是学校教育应当完成的使命和追求的价值。”

【记者】“您曾在孩子们的成人礼上提到这三种精神。怎么理解您说的这三种精神呢？”

【刘长铭】“人类是生物进化的奇迹，我们独具任何生物物种都不具备的灵魂，并表现出更高层次的自觉意识与行为。灵魂的作用，就是驱使一个人去追求崇高，追求责任、尊严、使命、博爱、平等、道义等人类特有的和共有的价值，这就是人文精神。教育的作用，在于唤醒学生的自学，唤醒他们人的意识，培养他们的人文精神。

“作为合格的社会公民要有独立健全的人格，这种独立不仅指行为上的独立，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独立。面对纷杂的事物和现象，既有符合社会主流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又要有自己独特的品格，要有自己的思想、观点、看法、立场；独立和独特并不是意味时时处处要与他人不相容，时时处处与社会相冲突。独立的人格并不排斥合作、服从、友善、与人和谐相处等等高贵品格，健全的人格是使自己不愚昧、不迷信、不盲从，不人云亦云。四中的教育始终坚持不唯书、不唯上、不唯洋、不唯众，这是四中的品格，是一种理性精神。

“国家是人的群体，是通过社会生活和职业分工将个体的人联系成的一个整体。教育是培养人的社会活动，它要求即将走入社会的每个受教育者对未来的生活、职业、社会角色定位以及整个人生进行冷静的、严肃的、理性的、认真的、负责任的思考，即对其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进行思考，这是一个涉及到家庭和社会的重要而严肃的问题。四中学生未来的生活旅途和职业生涯，始终伴随着祖国强盛和民族复兴的伟大进程，这既会为他们未来的发展提供丰富的机会，同时也赋予了他们艰巨而光荣的公民的使命。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四中的学生都要具有担当精神。

“所以，在成人礼上，我跟孩子们讲：我们把许许多多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希望你们具有人文的精神、理性的精神和担当的精神。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未来在社会上才能安身立命，大效于世，才能开创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放心地将这个世界交付给你们；只有这样，我们这个国家才能越来越好，我们这个世界才能越来越好。具有这三种精神也是你们个人获得成功与幸福的前提。”

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明明近在咫尺，为什么恍若隔世、远如天涯？遥远得“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四、校园的文化

 
【记者】“四中的教育理念是‘以人育人，共同发展’，也是你们办学思想的核心内容。以前听得更多的是‘以爱育爱’，怎么理解您的‘以人育人，共同发展’呢？”

【刘长铭】“没有爱就没有教育，但教育不能仅止于爱；教育的本质是促进人的发展，而人的发展不能仅止于学生的发展。‘以人育人’不仅指教师育学生，还包括学生育教师、前人育后人，即用四中校友和他们留下的精神文化来涵育在校的学生。有了学生、教师与家长的相互支持与促进，‘共同发展’则是‘以人育人’的必然结果。这里所说的发展，不仅包括学生的发展，还包括教师的发展、学校的发展、家长的发展，而且在我们获得发展的同时，还要努力为社会做出应有的贡献。

“‘以人育人、共同发展’具体可以概括和表现为‘以行为影响行为，以品德培养品德，以能力提高能力，以理想树立理想，以情操陶冶情操，以境界提升境界，以人格塑造人格’”。

【记者】“怎么才能实现‘以人育人，共同发展’呢？”

【刘长铭】“学校文化。一所学校的文化，是一所学校的师生在价值观认同的基础上所形成的群体行为。在四中一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流传着许多发人深省的教育故事，这是四中文化的宝贵财富。这些故事被一代代四中人传诵和模仿，以至于形成了一种经验，一种原则，一种传统，一种理念，一种精神，这就是四中的学校文化。

【记者】“学校文化是由人来建设的，学校的教育理念也是通过教师的教育实践活动来实现的。一般意义上的学校管理是管人财物，而真正意义上的管理是文化管理，您怎么认为？”

【刘长铭】“精心培育学校的文化是学校管理者的首要任务。学校文化的培育，在于倡导，在于挖掘，在于提炼，在于传承。如果用操作性的语言来描述，学校文化就是一所学校用自己的语言来诠释教育的价值。”
【记者】“四中有一支高素质的教师队伍，对于这样一支智慧型的教师队伍，学校管理意味着什么？”

【刘长铭】“教育的最高境界是实现学生的自我教育；实现这种境界的教育，需要教师抓住契机，创设情境，有的放矢，正确引导，这就是教育者的智慧。

“教师智慧从哪而来？表面上教师的智慧来源于教师的魅力，因为教师失去了魅力，教师的智慧就无从谈起。荀子曾说过‘亲其师而信其道’，如果教师的智慧可以用教育的效果来衡量的话，那么教育的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教师对学生的感染力；从认识过程来看，学生了解教师应当是一个由表及里，由肤浅到深刻的过程。教师的感染力首先来自于他的外在表象，如仪表、举止、谈吐，进而是教师的文化修养、教学方法、师生关系、教师的情感以及对工作和生活的态度等等。身教胜过言教，教师的人格是最大的教育力量，是‘以人育人’最鲜活的教材。

“教师智慧的真正来源是他们对教育的正确理解。我们越来越多的教师运用平等、尊重、启发和耐心守望的方式来引发和实现学生的自我教育，这些透射着他们智慧的光芒，体现出他们对教育规律的高超把握和运用，彰显着他们对教育价值的追求，带给我们以深刻的思考：这就是培养学生善良的人性、科学的理性、健全的人格、严谨的态度和崇高的精神。而这，才是教育的真谛。

“四中提出‘以人育人’的教育理念，实际上是将教育描述成一个十分简单的过程。其实教育本来就应当是简单而质朴的，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你希望把学生培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你就首先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受教育者身上所体现的获得性品质一定会来自教育者。

“前面我说过，学校文化就是一所学校用自己的语言来诠释教育的价值。自己的语言就是学校的教育实践，学校的教育故事。今天我们每一个四中人都在创造和书写历史，但我们今天所作的事情能不能成为学校的文化，关键是看我们今天的故事有没有精神的内涵，有没有传承的价值。如果三、五十年之后，我们的后辈子孙还会记得今天发生在四中的这些闪耀着教师智慧之光的故事，那么这些故事就是学校文化的载体，就是我们四中独有的教育语言，它诠释的是四中的教育者对教育价值的理解与追求，而且这是我们独有的、区别于他人的东西。

“作为学校的管理者，我思考更多的是‘怎样的管理才能使教师的智慧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智慧的教师也同样需要管理，管理智慧的教师需要智慧的管理，而智慧的管理需要管理的智慧。这其实是一个看似复杂但却是十分简单的逻辑。”

【记者】“每次来到四中，都感到四中的环境非常宽松，你们的教师享受工作、享受由出色工作而赢得的尊重、享受学校、学生和自我发展带来的幸福和快乐。但你们没有规定教师必须给学生留多少作业，没有规定每月必须安排多少次练习或测验，没有规定教师必须坐班，也没有要求同学科同年级的教师教法或教学内容相同。教育如文火煲汤，重在日积月累，没有量的规定，怎么实现质的飞跃呢？这样的宽松意味着什么？”

【刘长铭】“我们鼓励教师在教学上积极探索锐意创新，我们倡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些都体现了四中环境宽松的一面。但是，我们也采用强迫的方式要求教师必须深入思考教育，理解教育，强迫每个教师必须撰写《我的教学观》征文，要求教师必须承担课题研究，必须完成学术论文，等等。四中也不能容忍价值观不同的教师，所谓‘同道不同术’。”

【记者】“‘同道不同术’？何以见得？怎么理解？”

【刘长铭】“‘道’就是一个教师对教育价值的理解与追求，‘术’就是具体的教育手段和方法。我们提倡‘敬业、爱岗、爱生’的北京四中职业精神，就不能容忍不敬业、不爱岗、不爱生的行为；我们提倡尊重学生，就不能容忍损伤学生人格的行为；我们提倡全面关心学生的成长，就不能容忍只顾考试分数而不顾其他的行为；我们要培养学生做一个真诚的人，就不能容忍教师有任何欺骗的行为，等等。在这方面，四中又显得很不宽松，很不人性，很不讲情理，似乎很不‘以人为本’”。

“一个教师的观念会影响到他所教的几十个学生；一个校长的观念会影响几十或几百个教师，并通过他们影响几百或几千个学生；而一个教育主管领导的观念最终会影响多少人呢？”

“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取法其下，法不得也！”我忽然理解了刘长铭校长的“不人性”。作为管理者，他的睿智，令我钦佩。
 

 五、经典的魅力 

【记者】“科学强调客观规律，艺术注重主观情感，人文则既有深刻的理性思考，又有深厚的情感魅力。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不能没有科学，也不能没有艺术，更不能没有人文。您怎么看？”

【刘长铭】“我们的教育价值观念体系明确指出：四中的教育应当渗透生活教育、职业教育、社会教育（公民教育）和生命教育。与原来的体系（养成、情感、人生观价值观、理想政治方向）相比，这一体系有利于将德育与教学更好地融为一体，内容涵盖更加全面和广泛，更好地体现层次性、更易于在教学中体现和渗透，更鲜明地体现以人为本、促进人全面发展的价值指向、更加符合世界教育发展的主流价值取向。”

【记者】“古人把教育二字分开解释：‘教，上所使，下所效；育，养子使做善’，从中我们能够发现教育内容的相对恒定性，那就是效仿向善。效仿向善的内容一般都以人文为基础，这也是我们今天素质教育的基石。四中从2008年开始，就已把国学内容作为校本课程进入学生的课堂，您可否告诉我：你们这样做的初衷是什么？具体措施是什么？都有哪些成效？”

【刘长铭】“国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是中华民族精神之瑰宝，开展国学教育，弘扬传统文化，培育民族精神是基础教育面临的重大课题。国学的核心是经典，经典是文化之根、智慧之源、处世之本，它能够修身养性、通达整理、涵养心胸。

“课程的基本功能是育人。我们把国学内容纳入校本课程体系，就是希望通过经典诵读与讲解，来发挥经典在人文教育中的自身价值，进而实现课程的育人功能。我们在初中开设有《弟子规》、《三字经》、《国学与现代生活（上）》，高中设有《国学概论》、《论语》、《孟子》、《国学与现代生活（下）》等。

“每周抽出一小时时间，在教师中开展人文经典研读活动，以提升教师的人文素养。在学生中开展经典诵读活动，充分利用四中的资源优势，为学生开展国学大讲堂，请校内教师和国内外名家讲读经典。我们还开展‘家风——国学与家庭教育’系列讲座活动，通过《居家礼仪》、《书香门第今何在》、《经典和家教》这样的讲座，在家长中普及国学知识。

“有一位家长听完之后非常感慨地说：‘咱们这个讲座如果再早一点开，我就少走许多弯路了’。一位远郊区县小学校长说：‘我是每周乘公共汽车从门头沟冒着严寒去四中听国学讲座的，虽然辛苦，但却发自内心的想去，因为四中的文化和国学老师的内在精神在吸引着我，每次去都能使我有很大的收获，引发我的思考，是一种享受，让我感到不虚此行。听了国学系列讲座，使我越发感受到：人是需要精神的，当代中国人是需要一种信念的，一所学校是要有和谐的核心价值观体系的。开展国学教育，丰厚国学底蕴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最为行之有效的途径’”。

【记者】“现代化的特征绝不仅仅是经济发展的人均指标，还包括政治昌明、法制健全、经济发展、保障完善、科技进步、社会和谐、教育发达以及人口质量的全面提升。现代化归根到底是人的现代化。有人说，没有国学，我们照样可以实现现代化；但有了国学，可以让我们现代人生活得更幸福。您怎么认为？”

【刘长铭】“科学与技术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但是如何改变世界，向着什么样的方向来改变我们的世界，这不是一个单纯的科学与技术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类自己如何理解文化的问题，是一个人类道德的问题，是一个人类应该对这个世界抱有什么样的情感的问题。今天，当我们终于懂得了科学技术并非万能的时候，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加强人文精神的培育。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必有其超越时空的恒久价值，或者说其具有各个时代之‘实用价值’，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必因其内涵之可适、普适且不断丰富与发展。而精神之依托正是经典的价值之所在。‘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精神无可依之枝者，有如飘离失所、无家可归之人，何谈幸福？

“技能乃生存之需，精神乃生活之道。技能有拙巧之分，精神有高下之别。生存是自然属性，万物皆有；生活是社会属性，人类独有，即除衣食饱暖之外，还有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天下为公等精神追求。由此可见，教育作为人类所独有之活动，其要旨在于精神之养成；学校应训练与养育并重，尤其后者，不可偏废，这是学校教育之根本；忽视精神之养育而专注技能之训练，实为舍本逐末缘木求鱼。所以，北京四中尤其倡导师生阅读，读名家传世之作，提倡学生深入实际，习得经验，如游学、社会实践、公益志愿活动等，以图精神养育之功效。可以说，阅读经典、服务社会是北京四中学校精神之重要部分。”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四中礼堂之外的印廊，耳濡目染，皆为经典。面对世界多元文化的格局，从祖先的经典中汲取营养，获得今天所需做人底色、行为准则、做事智慧，不失为上策。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与时俱进，不断为其注入新的内涵，实为上上策。

六、高考的警示 

【记者】“您在被问及文理分科的时候曾谈到‘没有尊重就没有教育，没有尊重就没有人格，没有对人的尊重就没有对人的教育’。‘尊重’，意味着什么？”

【刘长铭】“教育的成功与否，关键取决于教育者对待教育的态度。只有真正凭借教育的魅力去吸引学生学习，而不是凭借考试的外界压力去迫使学生学习，才能真正为学生的终身发展奠定基础——这个基础就是使学生持久保持甚至终身保持的求知的动力与热情，只重眼前功利的教育不是真正的教育。”

“尊重不止于对生命，更多地指向孩子的意愿、孩子的思想、孩子选择生活的方式。只有当他们这一代人感受到了我们的尊重、感受到了社会的尊重，他们才能真正形成独立健全的人格，他们才能成为真正的国家公民。这才是教育应当去追求的。”

【记者】“很多人都有‘科考情结’和‘状元情结’，每年高考成绩出来，大家最关心的是文理状元，甚至有些针对应试的培训机构打出状元经济牌，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刘长铭】“‘科考情结’和’状元情结’始终在我们的文化中‘剪不断，理还乱’。就人数来讲，中国的科举状元与诺贝尔奖得主大体相当，然而不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人类的贡献，两者绝不可同日而语，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的教育直到今天仍然有着深深的‘科考情结’和‘状元情结’，许多教育者仍然关注的是怎样制造状元或优秀考生。许多学者关于学习策略的研究，也基本上属于应试策略的研究，基本上是围绕着如何提高考试成绩来展开、以考试成绩作为检验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价值观上的偏失。在这种理念影响下，许多教改试验班无形中被异化成为‘高考尖刀班’或‘竞赛尖刀班’——考试成绩提高就是教改试验成功，否则就是不成功甚至失败。

“我们的社会正在经历着深刻的社会变革，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只有当你将今天的时代放到中国5000年历史的坐标中去比较才能真正体会到。民主法治、自由平等、公平正义的理念和普适价值观正在我们的头脑中萌发。今天的教育是培养未来社会的公民。培养目标的变化，要求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过去的教育价值观。

“我们曾对一些问题思考很久：为什么我们用几分钟就能教给学生的知识，欧美国家却非要用几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让学生自己去探索？我想，归根到底是教育的价值目标不同——如果要让学生快速地再现和从记忆中提取知识尽可能多的知识，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灌输和记忆，这是最符合功利性目的的训练。然而这种方法所失去的，是学生在探索知识过程中的无穷的乐趣、丰富的体验以及情感的交流，而这些也正是学生产生并保持求知渴望与热情的根源，甚至可以说是教育的真正价值和生命。”

【记者】“有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中国的学生基础知识扎实，但不善于求异思维和解决实际问题；国外如美国的学生创新意识强，善于解决实际问题，但基础知识不扎实。如果将两种优势结合起来，我们就能得到最好的教育。真的吗？”

【刘长铭】“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非常遗憾，这很可能只是一个美好的憧憬。”

【记者】“为什么？”

【刘长铭】“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分析，人的任何一种习惯（包括思维习惯和行为习惯）都有其物质基础，这个物质基础就是脑神经网络。学习过程就是形成脑神经网络的过程，不同的学习过程会形成不同的脑神经网络，从而决定了不同的思考与行为习惯。从这个意义上讲，教学是塑造脑神经网络的过程。被动式的、重复式的训练与主动式的、探究式的学习活动所形成的脑神经网络结构明显不同，两者会使人产生不同的思考习惯和行为方式。前者强化了固定的思考方式和习惯，后者得到的是善于灵活多变思考的大脑，而一个人的脑神经不可能同时具有两种网络结构。在不同的脑优势之间，是优势叠加还是优质选择，我们需要做出选择。”

【记者】“有人曾问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你在哪所大学、哪所实验室里学到了你认为最主要的东西?’出人意料，这位学者回答：‘是在幼儿园’。‘在幼儿园学到了些什么呢?’学者答：‘把自己的东西分一半给小伙伴们；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拿；东西要放整齐；吃饭前要洗手；做了错事要表示歉意；午饭后要休息；学习要多思考；要仔细观察大自然。从根本上说，我学到的全部东西就是这些。’概括起来，他认为终身所学里最主要的东西，是培养一个良好的习惯。您怎么认为？”

【刘长铭】“我在博客中也写过一篇《让我受益至今的教育》，提到的也是习惯养成问题。我的老师曹宝慧，第一节课没有讲课本知识，而是告诉我们‘读书写字身体要坐直，眼睛要离开书本一尺远，不要在光线暗的地方看书，不能躺着看书’等。她让我们都伸出胳膊，告诉我们一尺大约有多长。她在上课时总是用各种方式提醒我们，还经常走到我们身边纠正你们的头和肩的姿势。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学教育甚至大学本科教育，都应主要着眼于为学生打好未来发展的基础。”

【记者】“高考重在公平，兼顾科学，面向所有学生；自主招生重在科学（用不同的标准衡量不同的学生），兼顾公平，面向少数特类学生。自主招生从出现之日起就备受争议，您怎么看现在的高考和自主招生？”

【刘长铭】“您想问的是：用同样的标准去衡量所有的学生，是不是科学？用不同的标准去衡量不同的学生，是不是公平？今年的两会上我的发言《是‘按图索骥’，还是‘撒网捞鱼’》回答了这个问题。

“自主招生是我国招生制度改革的重要举措，其进步意义显而易见：它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青少年多样化的发展，为具有某种特殊才能的或在某方面具有培养价值但又很可能被排除在现行考试制度之外的学生提供了机会。但自主招生也存在着招生目的和目标不够明确、自主招生有逐渐演变成生源大战、社会上针对自主招生的培训机构相继产生以及学生新的课业负担重又加身等问题，而这些问题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使自主招生背离了初衷。

“我的建议有五个方面：一是相关大学的专业根据其需求，对所招学生的特质条件提出明确而清晰的描述，减少申请人选择的盲目性；二是甄选过程结合申请者以往较长时间的学习经历重点考察其品质特征、兴趣志向、培养潜质、专业态度以及献身精神等；三是大学招收学科竞赛获奖的保送生，应只允许其进入与获奖学科相关的专业，不允许跨学科选择专业以消除学生参加竞赛的盲目性；四是适当调整招生的时间和程序，使之减少对基础教育的干扰。五是严格制定和执行招生程序，真正做到科学、公正、有效。招生部门要做到公正无私，敢于负责，不为社会舆论所左右。”

多一把尺子，就多一批合格的产品；多一种标准，就多一批成才的学生；多一个智慧的校长，就多几代成功的教育。

结  语 

【记者】“您说您欣赏‘教育是一个缓慢而优雅的过程’这句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见其缓慢，优雅呢？教育可以让人优秀，却未必能够让人优雅，您怎么认为？”

【刘长铭】刘校长笑了，很优雅地笑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让我忽然生出一种久违了的拈花微笑的感觉，这种心领神会、这种透彻、这种默契让我非常惬意：“优雅从文化的陶冶中产生，也在文化的陶冶中发展”，而教育离不开文化陶冶！